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满州里动物园有一头大象,每天坐在那里。为朋友出头的少年、为弟报仇的恶霸哥哥、身陷囹圄的女生,卡在世界灰暗的缝隙里无法脱身,却挣扎着去看大象。萧瑟寒冬的一天,绝望身影在不对称不平衡的影像中碰撞, 爆裂了压抑的沉郁,在粗糙布景、朦胧灯光的低成本制作中肆意蔓延。作者兼导演胡波 (笔名胡迁)首作,以青涩朴质与震撼感性,获柏林影展赏识入围论坛单元, 却是无法嵌合和谐主旋律的一块失落拼图。看不见大象是共同宿命,胡波骤然陨落,也成了这一代人的遗憾。
不散作者 | 小明
谁也没有想到的是,那样一场震惊了整个电影界的风波,已经过去了将近一年的时光。
在柏林世界首映并拿走了今年柏林影展最佳处女作特别提及奖和费比西影评人奖又过了五个月之后,这部伴随着创作者希望与伤痛诞生的电影《大象席地而坐》,按照负责后期统筹的工作人员的说法,首次以完整形态在这个故事最初发光发彩的地方——西宁First青年电影展作为开幕影片呈现在了大众面前
在胡波的小说集《大裂》里,存在一篇很短的小说,也叫《大象席地而坐》,讲述了一个不成气的编剧在朋友因为自己自杀后前往台湾寻找朋友所讲述的一头席地而坐大象。这个故事,化成了电影故事里的一部分剧情,在电影里,不仅仅只有那个睡了朋友老婆后看着朋友跳楼的男人对那头席地而坐的大象念念不忘,同时加入了三个人物的线索——替朋友出头背上命案的高中少年韦布、即将被女儿女婿送去敬老院的王金、与老师相恋的事情被捅破的高中少女黄玲。
四个主人公都有自己想要逃离的生活窘境,却都被更复杂的困境桎梏住,亦都被那个在动物园里席地而坐的大象吸引,想要去一窥究竟。只是,他们在影片里并不需要跑去台北那么远,那头大象所在的位置,变成了满洲里,核心人物也从那个撬了朋友老婆的男人转换成了不堪面对现实生活的少年韦布。
这是一个无力反抗,充斥绝望的故事。
这种绝望首先提现在影调上。影片从一个男人的独白和特写展开,依次展现了四个主人公的生活。长镜头在影片中的运用非常出色,如作者所设想那样的,长镜头一个接一个地跟随着几个人物移来游去,让观众随着镜头进入井陉县城的社会,长镜头所带来的情绪氛围很轻松地就把观众拉入了作者所建置的情境内。除了每一场戏都完全由一个调度复杂的长镜头组成(即便有跳切的部分也能看出是由单一长镜头剪开),影像大部分时间还采取了自然光,主要被摄体在影片的三分之二时间内都处于背光环境下,几近溶解在黑暗里。
在老金探访养老院的那场戏里,主观长镜头在黝黑的走廊里行动,观众的眼睛代替了老金的眼睛困顿在黑暗里,鲜少露出的门框、窗户里挤压着的一点光亮中呈现着那些与旁人毫无交流的老人们单调乏味的生活,于是观众和人物一起陷在这久久难以消解的绝望中,摄影范超的掌镜非常稳健,所有的移动和晃动都恰到好处,没有丝毫多余。
除了主要的四个人物以外,其他人物大部分时间几乎完全处于焦点之外,甚至被镜头挤压到画面的一个小角落里,凸显着主人公们在这个环境里的顾里无援。而主人公们也经常被逼到画面的最边上,他们不仅处于社会的边缘,也处于命运的边缘。
当然,如果是画面始终昏暗、模糊,也很难体现创作者在影像上的筹谋。影片仍有少数明亮的场景在呈现生活的点滴希望。在于城与心上人相见的一段戏里,画面鲜有地处于光明中。当然这种时刻会很快落回昏暗、模糊,这样的设计令绝望的部分更显绝望。
《大象》在叙事上采用了多线索并行,几个主人公在一天内的日常被分开铺陈。这种方式相对性地消解了四个小时片长在观影上对注意力的影响,主人公们之间千丝万缕的勾连,和个人命运的走向,也营造出一种悬疑感。这样的叙事方式使得单线索内平稳叙述的情节线索非常抓人心弦。
尤为一提的是花伦为影片所作的配乐,本次西宁放映的版本,做完了完整的后期混录,配乐总是能够在恰到好处的地方出现来衬托影片的情绪。
诚然,作为一部处女作,《大象》不可能是没有缺憾的。虽然四个小时的影片拥有足够漂亮的设计来让观众沉浸在悲绝的气氛当中,但是仍然有许多可供剪辑的空间来让影片变得更加精炼。在四条线索的安排中,也会因为单一场景的留白过多和为了长镜头设定而多出来的空间显得某一条线索在这个部分变得非常冗杂,而影片中很多的叙事节点和人物情绪其实是需要高度集中注意力才不会错过的,这对于一部四个小时的作品来说真的太难了。必须要对想要观赏这部影片的观众说,情绪化本身就是作者电影的一大魅力。
在导演和摄影都是北京电影学院毕业生的因素下,《大象》充满了学院派出身的作者电影所特有的气质。“穷山恶水长镜头”是电影学院学生对自我的嘲解,用艺术的抒情手法来化解一个可供类型化的故事也是学院的特色。但最为重要的是,这类青年作者的艺术创作,很大程度上代表了青年艺术从业者,在如何看待自己所处的社会。
20世纪70年代到80年代,改革开放以来,新的思潮涌动,“伤痕”文学运势而生,大批当时的青年开始揭露“文革”期间的思想创伤。而《大象》一类的片子,正是青年创作者在反观自己身处新时代的思想创伤。
“丧”文化在近几年的涌动,呈现的即是生活在当下的青年面对未来和命运的茫然和绝望。这些悲观情绪或是来自家庭,或是来自身处的工作和学习环境,甚至是身处整个不堪历史遗留下的社会。大面积的年轻人正面临着新时代生活压力所带来的焦虑以至情绪失调,微博和朋友圈每天都能见到的脱发危机则是这种悲观情绪的表象。
《大象》里的每个人物的伤痛,可以看作是我们身边所见的集中展现。韦布、黄玲、于城,以及韦布线索里的黎凯,这几个人物作为年轻人的代表,都生活在一个失衡的原生家庭,进入了混乱的社会规则,被社会规则和家庭压力打击得喘不过气。因而当于城得知伤害自己弟弟的韦布同样想前往满洲里去看那头大象时选择放走了他,从本质上来讲,于城和韦布的伤痛都是一样的。而另一个人物王金的背后,同样站着面临孩子上不了学、买不起房的女儿女婿,这组家庭又是当代年轻人的另一种绝望。
在面对学校所带来的压迫,选择不同道路的少年韦布和黎凯,我们依然可以在美剧《十三个原因》里找到相同形象。其实,青少年在新时代所承受的压力和痛苦,早已不是个案,而是全球性的问题。
即是全片都充斥着绝望,故事里的人物仍然代表着,拥有“伤痕”的新时代青年所秉持的希望。在故事的最后,私人恩怨消解,少年踏上了寻找大象的旅程。
希望,仍然在一次次绝望之后,对新时代的青年闪耀着光芒。
影片里人物的遭遇不可能每个观众都感同身受,作为创作者的胡波同样不可能全部经历。虽然胡波提供给了自己“向死而生“的勇气,但作为创作者面对坐在电影院里的观众,他依旧为他们提供了坐上开往沈阳的大巴、准备前往满洲里寻找席地而坐的大象的少年韦布。
这不仅仅是“伤痕“文学的反思风潮所遗留给社会的希望,还是新时代的新青年面对生活的新希望。
THE END·这是“不散”的 第678期 文章,金色年华,无限感伤。
2019年2月16日,北京,尤伦斯当代艺术中心。
这一天距离《大象席地而坐》在柏林电影节首映,已经过去了整整一年。其实那一天我本人就在柏林,但由于日程紧迫,我放弃了所有华语电影。当时我觉得,这些电影总可以在国内看到的,何必那么着急?没想到这么一等,就是整整一年。
在这一年之间,网上出现了各种关于导演胡波和《大象席地而坐》的报道和信息:先是关于胡波与王小帅的纠葛,然后是《大象席地而坐》资源的泄露,然后是电影击败了实力极强的几部提名影片,从张艺谋的老相好、评委会主席巩俐的虎口里硬生生夺出一块肥美的大肉,拿到了金马奖最佳剧情片。最后,电影终于在全国各地开始小范围点映,尽管院线公映仍然遥遥无期。
直到今年2月柏林电影节如期举行,时间刚好走过了一个循环,而且是多重意义上的循环:时隔整整一年之后,电影在北京首映了,而在柏林,王小帅执导的长达三个小时的《地久天长》同时获得了最佳男演员和女演员两个奖项,在场刊评分钟名列第一位。阴阳相隔的师徒二人就这样再次相遇了。有人质疑,为什么王小帅自己能拍三个小时,胡波就不能拍四个小时?之间差的这一个小时,真的值一条人命吗?
这是一个多么致命,又多么恶毒的问题啊。《大象席地而坐》里的人们,就是这样说话的。
尚未看到《大象席地而坐》之前,我对它抱有怀疑态度。虽然这么说有点一竿子全都打死的意思,但对于年轻导演,我本能地不太信任。尤其是在作品里看到太多导演本人的“童年记忆”之后——搞笑的,悲伤的,冷静的,动情的,绵密的,碎片的……我开始对他们(以及它们)彻底失去了兴趣。因为实话说,这些童年,跟我有什么关系?如果一个创作者只沉浸在自己的回忆里,而对现实生活充耳不闻,无法把自己的经历转化为共性的体验,仅仅意图呈现出自己的直觉,只对自己的过去“忠实”,那么我想,他们也确实不太需要观众吧?
对于胡波,我曾经有类似的担心。此外,我确实很难相信,全年最好的电影的导演,恰恰就是那个无法承受生命之重的人。难道人们对《大象席地而坐》的种种赞扬里,不带有任何对已逝之人的同情、怀念和过度追捧吗?我很怀疑,太怀疑了。直至亲眼看到这部电影为止。
看《大象席地而坐》的过程,就像做梦一样。当然,这种说法已经非常陈腐了,很多人都会在心目里把梦作为电影的最高模仿对象,拍电影也确实被很多人说成是“造梦”。但这里我说“做梦”,是因为这部电影的观感确实非常像梦,尽管胡波可能无意为之:它并不像大多数人所描绘的那样,“非常丧”,非常压抑,看下来让人没有生活的欲念;它只是“不快乐”,是排除了快乐的所有情绪的集合。所以坐在角落里观看四个小时之后,心绪是复杂的,甚至可以说因为过度复杂而变得平静下来,灯亮了,梦也就醒了,就算胸口真的有一块大石的话,也会自己一点一点失重,直到重量彻底消失,一切回归日常。
丧,生活的苦闷和无趣,并不是胡波想要传达的东西。似乎应该想当然地认为,胡波的自杀与他电影本身的气质之间,一定有某种因果关系吧?但在我看来恰恰相反,他在这部电影中灌注的,是一种始终压抑着、但非常强大的希望。远方的“满洲里”,是片中几个主角共同的梦想,他们不约而同地想去那里,寻找一种全新的生活,想要看看那里马戏团里的一头大象到底是如何像章宇所说的那样,被叉子扎完还可以坐着不动的。对大象的幻想,对满洲里的向往,给了他们生活下去的勇气,同时也给了他们逃离的冲动。这种冲动摧枯拉朽、压倒一切,哪怕是杀了人的韦布,也想先去满洲里走一趟再行伏法。
这又怎么能被称为丧呢?
《大象席地而坐》里的人物,都不是普通人。他们是活塞。压抑,弹开,再压抑,再弹开,最后因为压力过大,彻底弹出了生活的预定轨道。在一辆无法直达的长途汽车里昏昏欲睡,做着关于终点的梦。
《大象席地而坐》可能是最近几年以来,我所能够见到的纯度最高的华语电影之一。这里不是在说胡波,而是在说他的电影。因为诚实地讲,我并不知道胡波其人到底有多纯,哪怕一些文章中,贝拉·塔尔对他的所谓艺术家的纯粹气质赞不绝口。我对他的了解,仅限于一些自媒体文章,而自媒体作者对胡波的了解,绝大部分又仅限于他去世之后旁人只言片语的追忆、种种证据的拼凑……我们清楚地明白,胡波去世之后,就已经不存在于任何一个地方,除了在他的作品里。
影片的纯粹,在于它排除了几乎绝大部分“杂质”:导演让镜头紧紧围绕着人物的面部,至于周围的一切——无论是旁人的面部,还是更远处的景观——都在焦外漂浮。角色们出现在一个不需要任何具体名称(虽然确实被摄入镜头里),没有任何历史背景,人物着装中性到没有特点,连季节都分辨不清的地方。换言之,一张张脸在一个被压缩的、近乎抽象的空间里行走、交流;它们栖居在银幕的最表层,不再具有任何“背后的意义”。
与之类似,影片里几个人物间的关系也单纯到了极点,甚至在理应亲密的关系之间,都有十分明显的距离感,这让人想起构成气体的分子,似乎只能在(心灵的)极远处相互吸引着。譬如,血缘亲属间存在着一种莫名的斥力,让他们无法有效交流;朋友、恋人和有一面之缘的人之间则被一种若有若无的理解牵连。而当主角们意识到,所谓的亲密关系无非就是各种各样自私行为的掩饰之后,一切对生活的幻觉又都开始崩塌了。他们希望在“满洲里”重新拼凑起自己对人和生活的认识,大象的声音在他们的心头共鸣。
在这里,我们看到的是一种近似安东尼奥尼式的生存状态——人人皆孤岛,现代的虚无感让每个人都与世界格格不入。胡波和他的“导师”王小帅之间,由此出现了本质上的区别:《大象席地而坐》中的每个个体都和环境分离开来,而王小帅的任何一部电影如果去掉了环境、归属和历史背景,都将失去展开的基础条件。不妨这样总结:王小帅讲述的是时代故事,而胡波讲述的,是人的困境。
最大程度上祛除环境背景和人物关系,固然是一种表达上的选择,是对人与人之间关系的一种深刻理解,但它更是一种压缩复杂叙事必要性、为影像“提纯”的做法,一种对电影本体的信念和坚守。事实证明,影片里只有极少数镜头离开了人物面部,而这些镜头里要不就是白茫茫的雪地,要不就是黑黢黢的夜晚——恐怕整个世界上也没有什么比这更表象、更“无聊”,同时也更纯粹的事物了吧。
作为一部长片处女作,《大象席地而坐》不仅证明了胡波惊人的场面调度能力,更体现出他对演员极强的控制力和引导力。对于一个初次拍摄长片,且一上来就是四个小时的新人导演而言,能同时做到两点不能不说是天赋使然。他让我们几乎不会注意到演员的存在——虽然这么说很奇怪,演员的脸始终在银幕上最大化地呈现着——他们与场景、氛围融为一体,同时也相互融为一体,在电影中表现出极强的一体性。这表明,胡波不仅对电影有着完整的构思,更能把这个构思传达给所有演员,将他们塑造成影像质感所需的形状,而这一点在近年来的华语电影、尤其是大陆电影当中,还是十分罕见的(巩俐对此片的青睐不无道理)。
虽然如此,我也反对将这部电影神化,认为它白璧无瑕、臻于完美,毕竟,这只是胡波的第一部长片作品,他本来有太多机会可以更新自己的美学观念,发展自己的视听语言。如果说电影还有什么“杂质”,最大的还要数胡波对贝拉·塔尔和拉斯洛·奈迈施肉眼可见的参考——《撒旦探戈》式的结构,《索尔之子》式的场面调度,可以说几个匈牙利电影作者成为了实质上的“《大象席地而坐》之父”。不过,胡波的这种参考是观影经验充分内化后的结果,比如奈迈施之所以使用浅焦,主要是意图通过对面部的注目接近人物内心的焦灼和偏执,同时营造更加庞大、可怖的画外空间,在虚与实之间营造一种张力。而胡波一方面并没有让摄影机剧烈运动起来,另一方面也不在乎人物和外部环境的互动。
作为导演的他比较关注的是困顿中的人,如何压缩在摄影机的镜片与镜片之间。作为编剧的胡波,则眼睁睁看着这些自己创造出来的生灵,想把他们解放出来。
大象这种生物的海马体与人类一样肥大,所以也对痛苦经历有着超凡的记忆,这也解释了影片为什么独独选择大象这种不经常被影像化、甚至很少被提及的庞大动物。它们在马戏团里被观赏,正如观众观赏着影片中无能为力的角色一样。但在《大象席地而坐》里,它竟然又代表希望。在影片的最后一秒,“希望”嘶吼起来,恰如韦布对着虚空大喊。大象痛苦吗?是愤怒吗?还是平常说话就是如此?我不懂象语,不知道它的想法。胡波就以这样一句象语,结束了全片,留下了一个人类无法解答的谜团,而这确乎让我想起《在细雨中呼喊》里余华的那声嘶吼:
大概正是因为生活与关系如此无望,大象才需要嘶吼吧?也正是结尾处那些凑在一起踢毽子,却谁也接不上谁的陌生人,才让人异常感动吧?他们是多努力地在无可避免的黑暗中,寻求一丝轻微的羁绊和联系啊。
我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幸运还是不幸。
事实上,这个世界上所有“有幸”看过《大象席地而坐》的观众,恐怕都面临这样一种矛盾。如果你在柏林看了这部电影,那么很遗憾,虽然你是全球最早看到这部电影的幸运儿,但你看到的是一部尚未完成的电影,这可能会直接影响到观感,甚至会让严苛的影评人直接把评分降下一级;
如果你是在网上看的泄露资源,那么很遗憾,泄露的版本仍然不是最终版本。不仅如此,你还会因为看盗版而受到众人的谴责,这让你不得不因为自己不道德的好奇心和对艺术的过剩追求而在社交媒体上小心翼翼;
如果你有幸在金马奖之后看到了《大象席地而坐》,无论是为了这部电影越洋前往台湾,还是在各地点映时凭借超人的手速抢到一张珍贵的电影票,那么恭喜你,终于看到了最终版。然而问题又来了:这个最终版显然是在胡波去世之后才完成的,它是否呈现出了导演本人的意图?我们清楚地知道,所谓“导演本人的意图”,已经永远不存在了,那么是否可以认为,柏林的未完成版,才是最接近导演的版本?……
当然,如果只是一个既没去过柏林,也没看过资源,同时也抢不到票的普通观众,肯定会觉得这些想法实在有点矫情,因为绝大多数人并没有太多选择。但这毕竟是一个悲剧,一个始于生命骤然消逝的悲剧。
现在我又想到那个问题:三个小时和四个小时,真的差了那么多吗?其实我更倾向于认为,王小帅和胡波都没有错,他们生于不同的年代,面临不同的任务,解答不同的问题,制作不同的电影。如果非要解释清楚的话,我更倾向于将之理解为一道无法填补的代沟。这道代沟建立在很多人之间,沟里也还有很多尸体。
看完《大象席地而坐》的这些日子里,不知道为什么,余华的一句话总在脑子里回响。他说,“生的终止不过一场死亡,死的意义不过在于重生或永眠。死亡不是失去生命,而是走出时间。”
没有什么遗憾。如果指责建立在遗憾之上的话,大可不必。胡波已经在《大象席地而坐》的里里外外,为这个时代的人们,留下了最珍贵的东西。
世界是一片荒原,萦绕在脑海中挥之不去的一句台词,贫瘠而无聊。在我最丧逼的时候看完了进四个小时的导演剪辑版,木讷的坐在电脑前,陷入思考,郁结难解。说起来我也算他们其中的一员,原生家庭的痛和越活越窄的人生路,到头来发现又能怎样呢?有他妈个屁用!可还是想,想挣扎,却不断地被打击是无用而无力的。也想和他们一样去我向往的“满洲里”看看,即便心里明知一潭死水般的生活不会有任何改变。
我看到有些评论说胡波眼界是狭隘而极端的,始终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在一个沮丧压抑的困境中钻牛角尖,结果把自己给葬送了,换位思考审视自己的观点就会发觉缺乏包容本身也是一种思维的局限。很多原因的确会不断地压缩生活的积极面,一堆破事不断袭来,有的人想开了妥协了,有的人偏要执拗地抗拒着,却没有机会,最终造成无力扭转的局面。胡波为我们展现了生活中非常真实和刺痛的一面,一种原生态般致郁影像的魅力,赤裸裸,没有光彩,没有希望。
死灰一般的基调,末日般的沉重,暗黑孤寂,没有生机,莫名的会被牵引进去。老中青三代像是一群失去了正面情感力量的游魂,徒留愤懑和忧郁。配乐是在最恰当的时候给的一剂强心针,振奋,提神。镜头的设计花了不少心思,角色的跟拍和不同视角的纪录,多个长镜,行云流水,两个人的组合镜头中背景人物的虚化,多线叙事交替行进,彼此产生关联和影响,人是绝对主体,讲究的是状态,剔除干扰。大家殊途同归,最终都成了无路可走的人。
氛围、运镜、叙事手法,容易联想到贝拉·塔尔的长篇巨作《撒旦探戈》,塔尔的深度和层面会显得更广阔和深刻些,这部当然有难掩的青涩和瑕疵,但作为处女作来说还是超出期望太多。假设或如果,未来确确实实有无限可能,能为国产电影增添一笔夺目的精彩,可惜早早的被现实给抹杀掉了。可能也是太理想主义或太完美主义,当我们无力改变环境时,只能融入,发现硬着头皮也无法融入时,要么咬牙切齿的苟活,要么头也不回潇洒的离开。
演员都很棒,彭彭、老爷子…抽烟的章宇太他妈有魅力了,大家的那种麻木和冷漠,积蓄着一种暗流涌动的情绪,偶尔会发泄,当头一棒的狠劲,愤怒的呐喊,最后无所畏惧的开枪,很有冲击力。片中反应了社会的很多面相,原生家庭中不可调和的矛盾和鸿沟,这是几个人的共同点,再分开来看,韦布对应校园欺凌,黄玲对应“非主流师生关系”,老爷子当然就是赡养问题,在牢房一般的养老院里孤独终老应该会是未来发展的主流趋势。俩同学出于环境的伤痛、偶然性和不稳定因素,加上身处青春期的迷茫和叛逆,将他们推向了生路的边缘和绝境。
记得后面韦布对于诚说他并非有意而是一场意外,一个是坚信同学的无辜造成的误杀,一个是因为女人问题睡了朋友的老婆还眼看他送了命,他们俩导致的后果构成了一种相似性,于诚特别淡然的回了句:“有区别吗?”有意和无意都是一回事,洗不白,也挽回不了什么,结果成了铁一般的事实,任何理由都撼动不了。各自身上都被缠上了一团乱麻,理不顺,剪不断,成了死结,所以想逃,逃离这块是非之地。有点出乎意料的是最后居然是偷手机的同学做了最极端的抗争,联想到了牯岭街。躁动的青春,无处安放的痛和伤。
胡波借角色之口说了很多直白的道理,都他妈的明白,但依旧糟糕。特别是开头的隐喻,现实中有大把的人都是满洲里动物园里被圈禁起来的大象,受限停滞没有自由,一直就坐着,别人用叉戳它也不会动,别人扔吃的也不理,麻木不仁,最后惊现的叫声是反抗还是觉醒?但又能改变什么呢?有些事终究努力了也没用,或许可以得到暂时的缓解,但到头来会发觉结果大同小异,这不是丧不丧的问题,就是残酷而无奈的现实。
之前还和朋友聊起胡波,因为他的决定一时让他名声大噪,这片也被赋予了另一层意义,第一部也是最后一部,想来还是有些讽刺和太过遗憾。但金马的褒奖很值得也很有分量,安叔的拥抱非常动人,最佳影片不单单是对于胡波的肯定,还有力证我们需要这类电影的存在,难能可贵,又不胜唏嘘,同时也是对所有青年电影人的鼓励。
希望这玩意,就像一种虚无飘渺的幻觉,看不见、抓不着、猜不透,如同自我催眠和欺骗,得盲目的相信才能活下去,只不过面对所谓的“真相”,有的人选择了糊涂,有的人选择了清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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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年在柏林看了马莉导演聚焦精神病院的纪录片《囚》(后来获得金马奖最佳纪录片),今年在柏林看了青年导演胡波的遗作《大象席地而坐》,两部华语片的共同点是长,前者近五个小时,后者四个小时,都是体能和精神上的一场马拉松,且看完心情都会很低沉。 提前一天就去媒体中心申请了《大象席地而坐》的票,没想到被告知已经售罄,后来辗转通过其他渠道才得到一张票。我走进影厅的时候,主持人正在台上请观众帮忙寻找身边是否还有空余的座位,直到全部座位都被填满。看见外国普通观众们兴奋期待的面孔,我心情稍微有点复杂,不知道他们是否知晓即将面对的是怎样一个故事,以及它诞生的背后又有怎样的心酸。可能很少有过这样的情况——电影节本该是一名导演最荣耀的时刻,观众翘首期盼,而后报以尊敬和掌声,可惜导演已经看不到了。 1,《大象席地而坐》讲述了四个人的困境: (以下四段为剧透)
第一个人是社会混混A,他睡了朋友的老婆,被突然回家的朋友撞见,朋友一时受刺激跳楼了。他觉得不是自己的责任,隐瞒事实的同时想去满洲里避避风头。
第二个人是少年B,他为了帮好友摆脱校园霸凌,失手将霸凌男孩推下了楼梯。男孩有个混社会的哥哥A,少年害怕他哥哥来报复,便离家出走到处躲藏,想去满洲里看传说中整日坐着的那头大象。
第三个人是少女C,她和母亲关系恶劣,却渐渐和学校副主任产生不正当的感情。C和副主任的绯闻传遍学校,濒临崩溃之际,她决定逃去好友B提过的满洲里。
第四个人是老人D,是少年B的邻居。儿子儿媳以学区房太小住不下为由,要送他去敬老院。老人机缘巧合被卷进了A与B的争端,再加上对子女的失望,便擅自带着小孙女前往满洲里,去看看他年轻时当兵的地方。 男女老少四个人之间有着种种复杂奇妙的关联,他们四个都在遭遇接连不断的麻烦,仿佛掉进了逃不掉的人生怪圈。眼看四个主角都无路可逃的时候,传说中满洲里那头整天坐着、不为威慑和食物所动的大象似乎成了他们唯一的情感出口。 2,技术层面先营造出压抑氛围: 这部电影刻画了众多底层小人物,故事以一座并不发达的北方小城为背景,再加上非常粗糙的制作——完全不打光,多数时候画面都是偏暗的,接近消色调的,甚至看不清人脸;不怎么稳的手持镜头,嘈杂的同期声,一些素材看似并未被精剪过,很多地方的混音都出现了严重问题……首先在技术层面就营造了一种十分压抑的氛围。这一方面可能是受限于成本,另一方面可能也是导演个人风格的选择,以及后期部门出于对导演的尊重进行了全盘保留。
【FIRST二刷补充:柏林版是调色、混音均未完成的“半成品”,后在FIRST的仗义支持下,后期制作得以全部完成,二刷技术层面的观感提升了很多】 3,一部悲观厌世的作品,但流溢出作者才华: 死者为大,我很难以客观准确的语句来评价这部电影。但看的过程中一个最大的感受就是,这部电影实在太沮丧了,太悲观了,每个人物身上都萦绕着一股厌世情绪。但作为一部影像作品而言,它又时闪现出作者的非凡才华。 电影里每个人物的台词多少都是有些深沉和文艺的,连两个中学生都是,口吻相当成年化。这些人物不停地拷问自己一些抽象的问题,也直言不讳地表达着对身边人和对这个世界的愤怒与绝望:“我什么都不是”,“你这么做有什么意义吗?”,“我是最后一个看透你是个狗X的人”,“人渣!狗屎!恶心的玩意儿!”,“这世界可真恶心”,“你什么时候感到舒服过吗?”,“人生就是一桩接一桩的麻烦”……这样的台词比比皆是。 尽管在价值观念上我不全然倡导,但不得不说这些形形色色的人物形象融汇成了一股颓废、堕落、歇斯底里的气质,使得这部电影别具一格。尽管也是相互穿插的多线叙事,但并没有刻意营造昆汀和亚历桑德罗·冈萨雷斯那种戏剧性的冲突和巧合,张弛有度的叙述,隐隐的情绪高潮,让四小时的片长并不觉得煎熬。片中用了很多跟在主人公背后的手持长镜头,很多场戏干脆就是一镜到底,除了人脸外几乎没有特写,很克制,还是有一些作者性的设计思维在里面的。据说导演在拍之前跟摄影师一起做了仔细的分镜,并非肆意而为。 几个主演的形象都很接地气,但演技一点都没被掩盖,尤其是彭昱畅,从《闪光少女》里的靓丽男闺蜜摇身一变,成了北方小城土里土气的中学小混混,年龄和气质竟然都毫无违和感,真是相当厉害了。个别配角演员略微出戏。 4,影片结尾向胡波致敬: 此次《大象席地而坐》开始放映之前,FIRST青年影展负责人高一天上台介绍:“这部电影可能会是今年大家看到的最长的一部,但是一点都不沉闷,它讲述了四个人的生活,生活往往比我们想象得更长一点。希望大家可以多一点耐心,共同度过接下来这四个小时。”电影开始了一段时间、交代了主角们各自的故事开头后,银幕上才打出片名,没有主创名字。 在影片结尾,屏幕上出现“原著/编剧/导演:胡波”字样,然后放了一张胡波的黑白照片,写着英文“纪念胡波”和他的生辰逝世年月;再然后打出了这部电影的版权归属者(胡波的母亲和父亲);最后才是主创人员名单的滚幕。可以看到演职人员名单中有一个后期部门,有“后期制片人”和“后期统筹”等等,他们义务帮忙做了一些胡波没能完成的收尾工作,最后还有一长串鸣谢名单。 近四小时的电影结束后,我惊讶地发现,现场依旧几乎满座,没什么人提前退场。胡波的母亲在掌声中被请上了台,她表示能来到柏林电影节既高兴又悲伤,悲伤是因为儿子为了这部“大象”失去了生命。简短的发言后,她忍不住流下了眼泪,向观众深深鞠了一躬,然后被搀扶着下了台,有人为她献了一束花。 花伦乐队的配乐非常出色,与影片相得益彰。片尾曲的人声采样是基督教赞美诗,颇有洗礼和升华的意味。片中四位主人公最终都在那头坐着的大象身上获得了解脱,可惜在比电影更加残酷的现实世界里,胡波却没有。
(何小沁/文)
补充短评:
柏林首映:影片摒弃了一切主流的,工业的,取悦的表达,在作者第一部也是唯一一部长篇影像作品里,进行了一次极端的,彻底的,自我的释放。尽管外表粗陋,内里的戏剧结构、场面调度、演员掌控都颇为出色。//FIRST二刷补充:后期补完后观感提升很多,不再因为技术瑕疵偶尔出戏,没有一分钟是多余的,如章宇所说,这个片长本身就是胡波的一种语言,这种情绪需要漫长的积累,最后时刻爆发。一刷看故事,二刷看视听语言,胡波力求每场戏一镜到底,剥离出主体,配角都是失焦的,但画外音画表现空间又很丰富。章宇和彭昱畅太好。其实几个主人公都在问为什么,人怎样看待自己的痛苦处境,到底什么因造就了什么果。坐着的大象真的很有看头吗?出路到底在哪里?可惜胡波也无法作答。结尾黑夜里那束天堂一样的光,还有基督赞美诗,大概就是无解之解吧。
PS:这是一部极其适合大银幕沉浸体验的电影,四小时真的没那么长,平时你可能聊会儿微信、刷会儿淘宝、打几盘游戏就过去了。相信我,只有你尊重它的篇幅和节奏,看到导演在各方面调度的用心,才能感受到内在层层递进的情绪积累,也才能理解片中主人公和胡波的最终选择,这个过程需要必要的时长。
电影很不迎合商业市场需求,但这些特质都是胡波用生命捍卫住的东西。如果你是真心爱这部作品,求你不要传播它,不要下载(蓝光都出了别跟我说不下盗版就没地方看的鬼话了),更不要快进瞄上几眼就轻易否定,这些对你走近这部电影毫无裨益。在中国的语境下我并不抵制盗版,我只是说这一次是作者拒绝妥协、抗争而来的应有结果。
除了叙事手法、部分镜头设计及配乐之外,整体很平庸,四个小时的故事除了各类负面元素的强行堆砌外无任何主题的延伸,唯一的"丧"也经不起推敲。生活本是一个复杂且丰富的整体,导演却被其浅显且污秽的表面障目,而把生活本身当做一个假想敌,在与其毫无意义的抗争中无尽地消耗了自我。基于这样的世界观,不会产生有价值和深度的作品,只有个人情绪的无意义夸大。
【24日最新消息】:《大象席地而坐》在当地时间24日晚举行的颁奖礼上获得第68届柏林国际电影节最佳处女作奖特别提及奖。 (特别提及的意思基本是:我们实在没法给它奖又舍不得所以发个奖状口头表扬一下) 以下是处女作评委会主席,罗马尼亚导演卡林·皮特·内策尔的回复,关于他们评委会对《大象》的看法以及授奖词:
我们都对这部电影爱不释手,并且整个评奖过程中一直没有停止对它的讨论。这是一部非常特殊的电影,并且是一部如中国电影史上那些伟大的处女作一样、必将被铭记的电影。 这部影片的表演非常动人,对调性有着出色的掌控,推拉镜头也不输名家,这些标志都显示出这位英年早逝导演的渊博才华。在他仅有的这部影片中,胡波已经在电影史上留下了印记,他用电影发出的声音绝对不会被忽略。基于以上理由,我们三个评委非常高兴可以将特别提及奖授予《大象席地而坐》。”
【23日最新消息】:《大象席地而坐》于当地时间2月23日晚获得第68届柏林国际电影节论坛单元的费比西影评人奖。
首发于公众号“奇遇电影”(Cinematik)
图文版参看:链接
以下是我稿件原文。奇遇版本有编辑删改部分。
胤祥发自柏林
虽然被安排在第二天的晚场放映,但世界首映场的《大象席地而坐》(以下简称《大象》)仍是首日早上八点开票不到九点就被哄抢一空,放映厅外早早排期了等空位的长队,放映也真的是座无虚席。或许外媒及观众更多是对场外信息感兴趣,毕竟刻薄点说,“自杀的年轻导演”已经足以成为一个巨大的噱头了。放映后观众们的提问也主要集中在这部影片多大程度上能够反映导演的原意,最终能不能在国内上映之类。胡波去世前完成了《大象》的粗剪版本。由FIRST电影节出面协助进行后期制作,赤角(REDiance)担任国际发行。目前这个版本仍有一些技术瑕疵,尚未获得龙标,不知何时会以何种方式在内地上映。
或许胡波这部电影并不会如他的死亡那般引起(有限范围内)的轰动——吆喝是一回事儿,卖票是另一回事儿,但这部有待进一步后期打磨的影片仍因为其独特的艺术风格而成为2018年乃至近十年非常重要的华语电影作品:胡波在影片中实践了一种贝拉·塔尔式的时间-凝视美学,是华语电影中极为少见的极端作者化风格,然而也是因为没能解决剧作和视听之间不可调和的矛盾,最终作品仍呈现出一种撕扯般的分裂状态。
《大象》的片名和一小部分情节来自胡波的小说集《大裂》中的一部短篇小说,不过影片把小说中席地而坐的大象从花莲动物园搬到了满洲里马戏团;睡了朋友老婆导致其跳楼的“我”也不再是失业编剧,而改成了小混混;他跟前女友的纠葛也得以保留,这些大概是……影片十分之一的情节吧。小说《大象》算是作为小说作者的胡波的某一种特定风格:深受雷蒙德·卡佛(尤其是其译文)影响的作品。另外一种典型的胡波风格则是脱胎于电影学院剧作教学的强戏剧化作品,通常人物及关系比较简单而事件比较离奇。我相信《大裂》中不少片目都是当做电影故事大纲来写的。这种创作状态忠实地反映在了电影之中。
《大象》是极度分裂的:剧作上是一个昆汀、盖里奇、宁浩或者《心迷宫》式的多线复杂叙事,并且更为极端地将故事时间限制在一天之内,四个人物之间除了人设上的联系,基本是靠巧合完成的,这是典型的靠剧作技巧实现的编剧工作。但与之背离十万八千里的是……恍如贝拉·塔尔般的视听风格。作曲听上去颇从Mihály Víg的作品中找了些灵感,有着很相似的曲式和编配方式;音效虽仍有待进一步润色,但仍能听出一些颇为作者化的处理,比如强调人物的主观感受,在情绪极端激烈的时候故意使用音效的静场处理等等;摄影则是以时下最流行的“沉浸感”为要点,但语法结构上则是强调对人物的凝视和对真实时间展示,以中近景到特写的手持跟拍和环移为主要的镜头调度方式,有许多设计非常精湛的长镜头。胡波曾参加了贝拉·塔尔做导师的FIRST训练营,也拍出了一部颇受好评的短片。《大象》中有多处指向贝拉·塔尔的段落,令人印象最为深刻的是养老院那场戏,完全是对《鲸鱼马戏团》里暴徒袭击养老院的致敬。这种视听风格当然极大地加强了对片中人物仇恨、恶意、无助、焦灼等情绪和状态的表现力,但也相当大程度上与剧作的强情节无法匹配。
这大概是胡波作为导演最挣扎的所在。一方面他的全部学院训练都将他指向一个强调强叙事剧作和类型电影的方向;另一方面他的个人美学追求又是与之完全悖反的。相比之下,贝拉·塔尔的处理就是以视听为先,《伦敦来的男人》作为一部乔治西默农改编,一部看起来一点不像,却又事实上包含主要元素的黑色电影和犯罪片,以牺牲叙事为代价换得了纯粹的影像。当然胡波无法跟早已大成的塔爷相比,这个例子是想说明高度类型化的叙事和极端作者化的影像风格是如何之不可调和。
如果胡波选择他作品中另外一种影像来源作为主要风格的话,这种分裂状态或许可能得到解决——我所说的这个方向是日本“丧片”,比如山下敦弘等三位日本导演改编佐藤泰志的作品,或者桥口亮辅的《恋人们》。《大象》在影像风格上最接近的是吴美保的《只在那里发光》。片中有不少看上去颇为日系“凹造型”的段落,加之四个主要人物中两个中学生一个青年小混混——其实《大象》的一个可能的方向是(无论日式还是中式的)残酷青春,但是胡波完全摈弃了这种可能,更多地通过(贝拉·塔尔式的)凝视来直抵人物内心的恨和他们遭遇到的恶意。《大象》是无比绝望的,而且随着情节的推进变得愈加绝望;它对社会并无意批判,而是一种彻底的拒绝。片中人物不无故作深沉的那些人生感悟式的对话或者独白,正如片中那个刻意设计的、虚幻且无法抵达的满洲里一样,完全是作者赤膊上阵的干预;而这种稚嫩和生涩可以被原谅,而且必须被原谅。正如《大象》虽然有这样那样的问题,但它的光芒是显而易见的闪耀。
看《大象》的时候其实我一直想起罗马尼亚的天才导演克里斯蒂安·内梅斯库。2006年时年28岁的他在拍完《加州梦想》后不久因车祸去世,同车去世的还有他的好友,年轻的录音师安德烈·通库。一年之后按照导演台本剪辑完成的《加州梦想》入围戛纳“一种关注”单元并捧得大奖,也成为名震一时的罗马尼亚新浪潮的代表作。从那年起,罗马尼亚国家电影学院的国际学生电影节CineMAiubit就将最佳导演奖命名为“克里斯蒂安·内梅斯库奖”,最佳声音设计奖命名为“安德烈·通库奖”,直到现在。那么国内的节展,会有类似的举动来纪念胡波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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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很多喜欢的地方,但更多的是遗憾。遗憾导演没有再抵御这个世界的严寒更久一些。若他活下去,可能就不会这么狭隘,不会把经验和常识不足当作外界加诸的苦难,把故作深沉当作青春姿态,也不会把父母和成年人都当作敌人。他再也没机会理解挣扎熬过去是什么感觉,是更苦涩,还是更宽广。
华语电影的确很多年没有出现这样单纯展示愤怒与绝望情绪的电影了,这在很多过来人眼中的确还是一个稍显幼稚的表达。但对生活不满,纯粹骂街式的态度是青年人绝对必要的一个阶段。集体性理中客式的青年状态对于一个民族来讲甚至是恐怖的。
一股原始生猛的影像力量。
即便是张艺谋、冯小刚这样的导演,一旦创作受到资本的干涉就会严重影响影片质量。胡波的电影经历那么多风浪还能完成度很高,已经非常不错了。我们无法想象,假如制片人、监制多给胡波一些自由和空间,电影是不是会更好。可惜,我们永远也等不到那一天了。PS:11月17日,《大象席地而坐》获得金马奖最佳影片和最佳改编剧本,这应该是对当初不看好导演和这部电影的人们最有力的回击。
这电影不行。导演过于自恋:所有的角色其实是同一个人,就是导演自己。不管角色年龄职业经历性格心性,说话办事一个调调。都因他缺乏阅历所致。他戾气太重:所有的角色在面对任何问题时,全部在发泄情绪,没有一个人是去解决问题的。如果全世界都欠你的,可能因为你是中二吧。在表现方法上,他表达的东西就那么点儿,浅薄得很,观众一眼就明白了。完全用不着这么冗长,浪费大家时间。人品不知,作品真不行。违心叫好,才是对艺术和对他的不尊重。
香港艺术中心的空调冷的我骨头缝疼,尽管如此,我还是睡过去了3次。对不起了导演,不好看就是不好看。我觉得自己这四个小时应该去爬太平山。
有的人死了,他还活着
因为导演去世了,所有人就把焦点放在导演身上,忽视了作品本身,部分观众熬了四个小时可算看完了电影,开始大笔一挥批判导演心理阴暗目光狭隘,甚至说他卑鄙无知,“这个国家的人怎么都这样邪恶?”这句话还真说对了。部分观众太把自己当个人了,站在上帝视角指责导演抗压能力差,作品呈现的三观太狭隘,所有人必须热爱这个世界吗?所有人都必须乐观吗?凭什么呢?他拍电影就是一次彻底的释放自我,不可以随心所欲一点吗,因为这就是他眼里的世界,他拍下来给我们看,然后你双手叉腰开始喊:世界才不是这样的!生活处处充满希望!有什么用呢?人类的悲欢并不相通,也不一定要每个人都理解。你的世界是彩色的那是你的荣幸,以此来指责嘲笑黑白世界里的人,那就是你的不对了。
这个故事太真实了,就是我身边发生过或在我成长过程里看到过的,电影中的那些事件对峙、心理对峙,没有生活经验和内心思考过的人是做不出这样的电影的。大量的长镜头、跟拍,镜头虚实结合,在物理上它们不是景深镜头,可它们在叙事层面上却是极有深度的。导演原本有机会成为华语电影最有影响力的导演。
说句气话:死的怎么不是王小帅啊!
在UCCA看完大象席地而坐,回到家里,吃了个饭,昏昏沉沉睡到现在,感觉昨天的一切就像一整个梦一样。胡波这四个小时,太纯了,几乎没有什么污染,除了最大限度的影像,其他都是最低限度,事实上我连丧也没感觉到,关于生活,关于生命,人与人的关系,明明就是这样的,全都是大实话,生无可恋是一种恰当的态度。也正因如此,结尾那些踢毽子的人,难道不让人感动吗?他们是多努力地在无可避免的黑暗中,寻求一丝若有若无的联系啊。
你听过人类这种丑恶的东西吗,所以他们才要编造一个大象的故事;你见过人间这个丑陋的地方吗,所以胡波才要消失变成一只大象;你经历过人生这件丑诞的事情吗,所以孤独的人才都要去满州里看那头动物园的大象。可是火车都开走了,我们发现自己还被留在原地。
以为爱犬不会伤人,却在四处狂吠;相信朋友不会撒谎,却是真的窃贼。无法用水灭火,不能肉身挡枪,钻不出笼子觅食,跳不下高楼殉道。韦布捡起一枚毽子,于城抖落一身烟灰,黄玲背上一包风雪,老王扛起一根球杆,从肮脏的世界出发。于是满洲里多了一只坐着的大象,再没人拿叉子去扎它,它也再无法站起。
四个人终究在坐着的大象身上求得了解脱,可惜在比电影更残酷的现实世界里,胡波却没有。影片摒弃了一切主流,工业,取悦的表达,在作者第一部也是唯一一部长片作品里,进行了一次极端,彻底,自我的释放。尽管外表粗糙,戏剧结构、场面调度、演员掌控都颇为出色。//FIRST二刷补充:后期补完后观感提升很多,不再因为技术瑕疵偶尔出戏,没有一分钟多余。一刷看故事,二刷看视听语言,胡波力求每场戏一镜到底,剥离出主体,配角都是失焦的,但画外音画表现空间又很丰富。章宇和彭昱畅太好。其实几个主人公都在问为什么,人怎样看待自己的痛苦处境,到底什么因造就了什么果。坐着的大象真的很有看头吗?出路到底在哪里?可惜胡波也无法作答。结尾黑夜里那束天堂一样的光、基督赞美诗,大概就是无解之解吧。这是一场梦,谢谢你,胡波
如此生活三十年,直到大厦崩塌。远算不上完美的作品,无论是粗糙的混音还是略显稚嫩的台词,但调度与运镜实在是太出彩了。这几年不少国内独立制作都喜欢去塑造这种一片死灰、丧到极点的环境,这部片无疑是最成功的
别拍电影,别当作家,学个绘画,或者音乐,哪怕跳跳舞也行。——胡波。
社会问题的根源都是家庭问题,父母如此,子女便如此。家庭如此,社会便如此。鲁迅早就说过:中国的孩子,只要生,不管他好不好,小的时候,不把他当人,大了以后也做不了人;关于胡波的死,我觉得是看透了,他用他的电影和自杀回答了加缪所说的哲学的根本问题:生活不值得经历!
结尾剧作和台词都露了馅,陷入一种偏执的无路可走,但这个死胡同其实是假的,是作者自己给自己按上去的,他当然知道出路或许是可能的,但他不相信,不相信事情和人是会变的,他更愿意相信那个死胡同,那个速朽的永恒。无论是电影还是真实生活。
4.5 如果粗暴地想象,可以把这个脱胎换骨的彭昱畅,看作是胡波的“代言人”,去见“看不见的大象”。《大象席地而坐》在彻底寒凉的绝望中,显露出导演本人的愤怒和对这个世界的最后一丝温存。他那惊艳绝伦的镜头调度与叙事上的才华,被一股子“社会即暴力”般麻木的笃定,使劲拖着向前走,没有尽头、也不见后路。其实,哪怕“生”没有意义,寻找意义的路径也不该被封堵、丢弃。活着不是一个关于撑不撑得下去的幻觉,它也不会在哪个时刻或不同的地方就会变得有多不一样——即便是痛苦,也只能被“生”所感受到。哪怕是陷入绝境的人,出路也永远会有的。自由赋予处境意义,而非处境决定人的选择。这是这部电影想说的,但很可惜,胡波最终还是选择了死亡。不要让自我被这个社会的暴力所埋葬。能活住这样一个念头,便足够了。
你总是不高兴,跟个诗人似的。